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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个网友问过一个问题:俄国的文化这么辉煌灿烂,可为什么俄国却如此步履维艰,总是会犯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错误?
这个问题我以前就想过。我的个人看法是:俄国的文化虽然辉煌灿烂,但是它就像俄罗斯这个国家一样,本身就有致命的缺陷。而且,俄国文化的魅力,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这种缺陷。这种缺陷培养了一种深刻,一种病态的深刻。
俄国文化的核心是文学。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是一种巨无霸的存在。你要问当时的欧洲作家:“现在哪个国家的小说最好?”他们会众口一词地说:俄国。毛姆是个典型的英国人,对俄国人神神秘秘的宗教情结很不以为然,但就连他也不敢放肆。毛姆说文学史上有四个顶级的小说家,俄国占了两个: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。剩下两个是狄更斯和巴尔扎克。
人人都说俄国小说好,俄国小说也确实好。现在时过境迁,回过头来再看这所谓的“四大小说家”,托尔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比狄更斯和巴尔扎克高出一大截。狄更斯、巴尔扎克的好,是你看得见摸得着的好,像庭院,像花园,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游览其间;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,是那种山峰式的好、深渊式的好。凡人至此,屏息静气。
但是他们的“好”里,有一种病态;或者不如说,他们的“好”,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这种病态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
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态非常明显。他笔下的人物都活在疯狂的边缘,沉溺于苦难中,然而在苦海里获得灵魂的大欢喜、大飞扬。托尔斯泰的病态则是另外一种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往深渊里沉潜,而托尔斯泰是往山巅上攀爬。爬到最高峰上干什么呢?布道。整个世界伏在他脚下,托尔斯泰用道德的戒律来规训它,呵斥它。从莎士比亚到莫扎特,从莫扎特到波德莱尔,他都要批判。他心目中自有一个天国,纯洁质朴,无限光明。
在俄国文化里,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对峙的双峰,但是他们殊途同归,都走到同一个终点:反智。
02
有位网友在我微博下评论说:不知道托尔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乌克兰战争会有什么评论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然会坚决拥护,因为他是个极端的斯拉夫主义者。在《一个斯拉夫主义者的自白》中说,他说俄国“绝不想掠夺和扩张,而是想去解放被压迫和受虐待的人们,为了他们和人类的幸福,给他们以新的生活。”这话真是让人难以置信!对于俄国之外的欧洲,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极端痛恨,提起来就咬牙切齿。有位俄国评论家曾经说,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有一种充满仇恨的愿望,那就是欧洲的毁灭。“欧洲是他等待着甚至渴望毁灭的。”
他对欧洲有多仇恨,对俄国就有多热爱。而他对俄国有多热爱,对沙皇就有多仰慕。很多人有种错觉,以为沙皇曾经流放过陀思妥耶夫斯基,所以他一定是敌视沙皇的。绝不是这样。在骨子里,他是仰慕强人的。强人对自己的虐待,他心甘情愿地忍受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私信里说:
我们国家的仁爱主旨是一种极其伟大的思想,欧洲对这一思想可真是一窍不通。我们俄国人民将自己的爱心奉献给我们的沙皇,只信任他,而且是彻底信任他。对于人民来说,这是圣事,是神品,是坚振。对此西欧派是完全无知的。
这还是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吗?还是那位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和《罪与罚》的作者吗?
是的,就是同一位陀思妥耶夫斯基。而且,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和《罪与罚》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这个狂热的仇恨者。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里有段非常著名的“宗教大法官”章节。在那个故事里,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,耶稣给人们自由意志,但其实人类不需要自由,甚至渴望交出自由,因为只有这样,才能防止他们的毁灭。这就像微博大V说的“你要自由干什么?”有位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家说:他认为人类只能在严酷的神权统治和堕落的虚无主义中二选一,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实更认可前者。
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。那么托尔斯泰呢?
托尔斯泰无疑会反对战争,而且他反对一切战争。那是他在晚年“得道”以后的想法。在早年间,他的想法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差不太多。沙皇俄国残酷镇压波兰起义,而托尔斯泰对此是满支持的。他说:“我对波兰人,实在没什么同情。”在他看来,波兰人就是一群捣乱分子。
得道后的托尔斯泰
他中年得道(大约是在完成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后不久)以后,想法陡变,开始信奉绝对的和平主义,宣扬“大爱无疆”。但是在这种“大爱无疆”背后,隐藏着一种对人类的莫名憎恨。托尔斯泰在撰写各种道德训诫小册子的时候,还注意穿西装打领带,表现得比较得体。可一旦写起小说来,还是忍不住会宣泄自己的情感。
托尔斯泰晚年写过一篇又精彩又可怕的小说《克莱采奏鸣曲》。这篇小说的主旨是:性是猪狗般的行径,男人是好色的畜生,女人是勾引男人的阴谋家,人类的卑鄙堕落真是无可救药。在这篇小说的开头,赫然引了一段圣经里的话:“有一生下来是阉人的,也有被人阉的,并且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。这话谁能够领受,就可以领受了。”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.罗斯福读了这篇小说后,吃惊地说:作者是个性变态啊。
其实这倒不是性变态,也不是单纯的厌女症大发作,而是他对人类精神状态的深深鄙视。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迷恋“罪恶”,相信罪恶是通往救赎的秘密通道。而托尔斯泰则极度地憎恨罪恶,想把它从人类精神世界里彻底地剔除掉,一丝一毫都不剩。
但无论是迷恋还是憎恶,他们都被“罪恶”这个话题深深地吸引了。“罪恶”占据了他们创作意识的中心。我觉得这正是他们作为作家的终极魅力所在,但同时也是病态的征兆。
03
这不仅仅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,而是整个俄国文学的特点。
我不知道大家读小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,反正我读俄国小说的时候,感觉非常奇特。它们跟所有国家的小说都不一样。俄国小说庞大无边、铺天盖地,创造气氛的能力举世无比,但同时它们又有某种古怪的单调。英国小说、法国小说形形色色,而俄国小说却隐隐有种统一性。它们都极度关注光明与黑暗、道德与罪恶,深信精神的力量。从托尔斯泰到契诃夫,从梅列日科夫斯基到索尔仁尼琴,一流俄国作家的小说都是如此。
而且,它们无一例外,都极度地鄙视庸俗。
这一点上,欧洲小说跟它们真的不一样。就拿狄更斯来说吧,狄更斯当然是一流小说家,托尔斯泰都很佩服他。但是跟俄国大作家比起来,狄更斯确实是不可救药的庸俗。
狄更斯的小说里有好人,有坏人,也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,但没有超凡脱俗的圣人,也没有恐怖的恶魔。在狄更斯看来,苦难是不好的,但它不是什么“人类的精神本质”,不过是一种需要被改变的社会状况。
小市民气息浓郁的狄更斯
至于理想,狄更斯的理想也凡俗得很。奥威尔就嘲笑过他的浅薄。他说狄更斯的理想生活什么?可不是什么精神世界的光明,说起来真是俗气得要命:
十万英镑,一栋爬满常青藤的老房子,温柔体贴的妻子,一窝小孩子,而且不需要上班,安全,舒适,太平,尤其是温馨。老朋友坐在你家火炉边说着陈年往事,孩子在你膝下咿咿呀呀,喝着冰镇的潘趣酒,鸭绒被里放着汤婆子,圣诞节晚会上玩字谜游戏……一想到这些,狄更斯就心满意足。
真是相当的小市民啊。这跟托尔斯泰的宏伟乌托邦、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救赎深渊怎么比?
托尔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小说家,确实要比狄更斯显得更“伟大”。《卡拉马作夫兄弟》绝对比《大卫科波菲尔》更让人震撼。狄更斯、巴尔扎克在小市民世界里流连忘返的时候,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探索到了人类精神未尝到达的疆域。
但是——但是——这是作为文学来说的。如果从社会的精神状态来考虑,狄更斯绝对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正常、更健全。
一个社会里,当然可以有托尔斯泰、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天才人物去山峰,去深渊,但是它也绝对需要狄更斯这样的知识分子去做压舱物。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,只是文学不够深刻和震撼,没有狄更斯这样的知识分子,社会却会倾覆。
我们都觉得,伟大的是好的,庸俗是不好的;深刻是好的,浅薄是不好的。但是一个社会能够健康运转,往往不取决与它的伟大深刻之物是什么,而是它的庸俗浅薄之物是什么。
狄更斯是花园,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深渊。深渊确实能够展现出更诡异的奇观,但是整个社会不能站在深渊边缘,它会坠落的。一定要有人间的花园在后面牵着它,告诉它庸俗而平安的生活是多么可贵,告诉它深渊里不止有奇观,也有灾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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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遗憾,俄国文化里缺少这样的压舱物。
就俄国文学来说,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泛道德化,甚至泛宗教化;崇尚精神,贬低物质;崇尚情感,鄙视理性。这一点从他们对西欧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。
金雁老师说过一段话:
俄国所有数得着的伟大作家——普希金、莱蒙托夫、果戈理、托尔斯泰、陀斯妥耶夫斯基、霍米亚科夫、车尔尼雪夫斯基、索洛维耶夫等无一不是反对私有制的,他们反感西方的理性主义,认为理性导致了心灵的分裂,他们更相信心灵而不相信理性。
这段话并不完全正确,比如屠格涅夫可能就是个例外。但是作为整体倾向,无疑就是这样。熟悉俄国文化史的人都知道,俄国有过所谓的“斯拉夫派”和“西欧派”之争。但是就连那些“西欧派”,一旦真去了西欧,也都大失所望。按理说,当时的西欧比俄国要先进得多,老百姓生活也富裕得多,但是他们还是非常非常失望。
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发现西欧太“庸俗”了。什么潘趣酒,什么鸭绒被,什么汤婆子,天天沉迷于这些东西,简直俗不可耐。
就拿赫尔岑来说,他可是“西欧派”的健将,可他到了西欧转悠一圈后,心情无比失落。他承认荷兰人又富裕又文明,生活舒适,但是“思想水平、审美情趣糟透了,生活空虚。除了外界的冲击有时带来一点差异以外,只是单调的循环。”俄国以后决不能走这条道路,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!
江弱水老师对赫尔岑说过一段刻薄话:西方的商业社会和市民阶层及其平淡安稳的生活非俄国人之所欲,最终还是艰苦的反抗、高贵的牺牲中呈现的人格光辉打动得了他们。一句话,俄罗斯无苦不欢。
可赫尔岑几乎已经是俄国精英知识分子里最开通的一个了。在这方面,可能只有屠格涅夫和契诃夫能和他相比。可说到伟大的契诃夫,你翻翻他的小说,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在反抗“庸俗”。
对“庸俗”的极端厌恶是俄国文化的一个谜。从这里,多少也能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热衷于描写苦难。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片土地盛产苦难,也是因为他们本质上对苦难就是有种迷恋。苦难不庸俗,至少不像鸭绒被和汤婆子那么庸俗。
鄙视庸俗导致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:崇拜伟大。俄国作家的书是大的,思想是大的,精神目标也是大的。他们不喜欢点点滴滴的功利性改进,而是喜欢有个宏伟的东西,对所有问题做个一揽子解决。而这种崇拜又曲曲折折导致了“慕强”心理。
从这里也能解释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。俄国文化精英极度“泛道德化”,把一切问题几乎都归结为道德,但是他们又能对非道德的暴虐视而不见,甚至主动为之辩护。为什么会这样?因为就像普希金在《青铜骑士》里描写的那样,“伟大”和“道德”往往很难兼容,最后,对道德的极度关注变成了道德的虚无感。S.弗兰克说:“虚无主义的道德主义是俄国知识分子最本质的特征。”
道德家和犬儒最后接上了头。他们也不得不接上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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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国文化确实很灿烂,很伟大,让人着迷。它是庸俗的反面,但庸俗的反面未必就是健康,也可能是某种病态。而正是这种隐藏的病态,让它更加让人着迷。所以,“为什么俄国文化这么灿烂,俄国的运转却有这么大的缺陷”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。这种灿烂的文化,正是它缺陷的一部分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过一个短篇小说《涅朵奇卡》,真的是非常非常迷人的一篇小说,几乎每一页都闪着光焰。小姑娘涅朵奇卡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爸爸,一个卑鄙自私的落魄艺术家,无怨无悔。这种爱写出来真的是动人心魄啊,没有一点庸俗的影子。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心爱的主题之一。但是,如果让狄更斯奇去评论的话,他一定会诧异:她不该爱上这么一个人啊!这个人不值得她去爱啊。
用全部身心爱上不值得爱的人,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象征,象征着俄国文化的心灵之谜。狄更斯这么心智健全平稳的人,能懂得什么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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